汉旺新城的一天

在德阳，“汉旺”这两个字似乎注定了别有一番滋味。前40年，它来自财雄势大的“十里东汽”，近3年，则是沉重许多的“灾后重建”。 作为一个每到5月就会抢尽媒体眼球的山边小镇，汉旺留给人们的那股类似震殇圣地般的情结正在悄然褪色。在每年定期往来的过客眼里，离开了东汽，新生的汉旺带着落日加的冕，灿烂而又满身伤感。 有人说，在这里，一些人已经永远离开，一些人正在选择离开。但事实上，总有人别无选择，他们留了下来，且正在经历一种阵痛式的改变。 文/本报记者 董焦 唐巧 图/本报记者 毛健 时间定格在14：28，站在汉旺老城那个著名的钟楼前，并不能远眺两公里之遥的汉旺新城。经历了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转变，汉旺人关于繁华的记忆也止步于此，如同身后因地震和搬迁而日渐破败的东汽老厂房。 灾后重建的推进，汉旺老城的废墟变得更有废墟的样子。一道铁门将之与外界隔断，汉旺分局的民警查验每一个不速之客的路条，放进有警车开道的观光大巴，支走“不相干”的观光客。 不时会有一些自发前来的老年观光者“被止步”于门前，抗争无效之余，向那片被掏空的废墟投去复杂的目光。 这种状态据说不久就会改变。4月19日，随着挖掘机的轰鸣，铁门外的一处安全地崛起了一座约10平方米大小的砖房。一些在清理之余，忙着从废墟里淘出旧铁片、废钢筋乃至钢笔、过期药品等“有用物品”的本地民工透露，不久的将来，这里就要收费参观了，所以在加紧清理。 从收藏记忆到出售记忆，汉旺似在经历一种必要的轮回。 苏醒 汉旺新城建于老城区南边2公里，街宽路广，粉墙黛瓦搭配马头墙设计的江南风与远景中的龙门山脉相得益彰。2010年底，随着8400余套安置房的建设完成，在板房、帐篷、窝棚等特色建筑中居住了2年多的当地村民迁入新居，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由农村到城市”、“由平房到楼房”的转变。 房屋的分配原则是人均30平米，因为家中有母亲和孩子，原汉旺镇香山村的乡村医生龙碧一家买到了春华小区120平米的新房，“连装修花了差不多十几万”。在汉旺新城的建设中，香山村付出的土地代价最大，逾70%的土地变成了楼房、工厂和绿化带。这也让香山村的建制名存实亡，最终变成了下辖几个小区的香山社区。与村里大多数人相同，龙碧也会在回忆旧汉旺生活时突然沉默。 适应是必须的。在龙碧的描述中，这座填满人气不到6个月的新城不同于老城的终日沉睡，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运转节奏。每天早晨，楼宇会在6：00准时醒来，这种感觉来自她早出晚归的丈夫李乐军。李乐军2005年与东汽签订合同，工种是起重工，从2008年东汽异地复工开始，他就每天往返于汉旺和德阳之间，后来索性花8万多买了辆车，往返都载着几个顺道的工友，每天50多元的油钱也是大家出。 “可能是习惯，这里的人都想每天回家生活，”龙碧说，哪怕只能在家睡上不足6小时的一觉，男人们也愿意回来，这是汉旺人的习惯。 实际上，汉旺新城真正苏醒的时间远比出门打工的人要早。早上5点，来自金花、广济等周边村镇的菜农讨价还价的声音就充斥了城北的农贸市场，汉旺过去的繁荣让他们都相信，莴苣一类的家常菜在这个镇也能卖得起比外地高的价钱。因此就不乏从早上一直坚守到下午的菜农，倔强地守着半车卖不完的莴苣，饿着肚子，期待下一笔生意能多卖出几斤。 菜农们的记忆还停留在老汉旺时代，哪怕是挑着菜在街中闲晃，几十斤菜也会在一两个小时内卖完，“2元钱一斤的莴笋都不愁卖啊！” 对于这个一个月前才开放的农贸市场，汉旺居民的形容是“叫卖声听着亲切。”虽然不常那么早去市场买菜，但龙碧也隐约地知道，修建在城边的两个略显空旷的大型农贸市场正在试图复制老汉旺的繁荣。但对人口从5万锐减到3万、年均财政收入从3亿元跌回6000多万的汉旺来说，这更像个难以捉摸的远景。官方数据是，近两年，留下来的汉旺人的年人均收入已缩水近3000元。 早上7：00以前，活跃在汉旺城整洁大道上的，大都是李乐军一样外出务工的男人们，有继续在东汽厂工作的，也有在别地做建筑工人的。龙碧为这群汉旺人总结出三个共同特点：第一，全是青壮年劳力；第二，务工半径不超过德阳范围；第三，晚上一定回家。 摩托车是他们谋生的基本交通工具，间或有一两辆中低端的小轿车穿行其间，骄傲的喇叭声和摩托车特有的突突声此起彼伏，像极了这座新城急促的鼻息。也有人在绵竹市里工作，他们主要依靠几个月才开进汉旺新城的城乡公交车出行。 （下转A3版） （上接A2版）男人们忙碌的身影在街头绝迹以后，戴着红领巾的小孩陆续走出小区。“修了新学校，据说是震不垮的了”，龙碧的母亲主动承担了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任务。在家人眼中，11岁孩子的未来已经远离了地震阴霾。和新汉旺的大多数家庭相同，新家耗尽了龙碧家里多年的积蓄，因而对孩子的教育充满担忧，“在汉旺读书，还勉强够得上，如果初中考去了绵竹，开销就大很多了……” 送完孩子后，一些还留有几分薄田的老人会习惯性地踱回自家从前的老屋，喂喂留下看门的狗，然后从门后或是屋里拿出农具料理一下土地，和老邻居拉拉家常。按汉旺的现行政策，50岁以上的妇女和60岁以上的男人在被征地后可以享受社保，“700起，多的有900多”，这足以保证他们在家中安享晚年，但老人们还是会在田间地头诉说着自己的“闲不住”。 呼吸 送走了老公和孩子，龙碧120平米的家显得有些冷清。4月的阳光洒满了楼房林立的小区庭院，反衬得她家客厅一如既往地暗淡。她看着逐渐被阳光挤满的阳台，光透过一个窄窄的玻璃橱窗投射进来，在地上画出一盒盒药品变形的身影，三平米不到的阳台，是她现在的谋生所在，“我把药店搬到这里了。” 搬进新城前，龙碧经营的村卫生站足有三四十平米，“前后几个村都到我那里包药。”曾经殷实的家底在他们的新家展露无遗，中式古风的电视墙，46寸的液晶电视，柜式空调，时下流行的布艺沙发，一切都中规中矩。整个新汉旺只有镇中心有一个自带小广场、一楼一底的“商业中心”，但并不接受龙碧这样的小本经营，目前入驻的有一家电器行、一家大药店、以及几家窄小的服装店，其他就是空铺。白天，除了偶尔散步路过的游人，这个被精心打造的“商业中心”的人气远比类似大市场的农贸市场还逊。 和小区内的一个卤肉摊，两个副食品店一样，龙碧的“药店”经营也局限于春华小区，这类贴近基本生活的服务摊档比所谓的大超市更合汉旺人的胃口。一位年纪在七十岁上下的大娘在上午11:30笑着敲开了龙碧的阳台门，这是当天上午“龙氏药店”的最后一笔生意。“还是开降压药？”一套熟练的检测过程后，龙碧把包好的六小包药交给了她，另一只手接过了3元5角钱的药费。 除了看病，龙碧大部分的时间是在阳台外和几个同样无聊的妇女聊天，新生的汉旺城还无法提供给汉旺人足够的工作岗位。事实上，目前新城能够供给他们的工作岗位无非两种，维护汉旺引以为傲的绿化面积的园林工人和维护城区道路清洁的环卫工人。新工业园入住的两家企业一度提供了近150个工作岗位，却无法解决大部分汉旺中年家庭的“青黄不接”——因新城修建等原因失去了土地、办了社保，却需要等待十年甚至更久才能享受这种保障。 春华小区属于征地安置小区，和龙碧一样“青黄不接”的家庭占了大多数，而这大多数中的大多数，过得显然没有龙碧这样的“双职工”家庭惬意。清晨出门揽活的男人们承担了大部分的经济责任，女人们只能照顾家里，年纪大的帮子女带小孩，年纪小的要照顾自己的小孩。 汉旺新城只有香山小区外围临街的一顺铺面有几家饭馆，饮食聚集地还是在新老城之间一带，因为靠着绵竹到老汉旺的路，这里的食客要多很多。 汉旺人还没有什么“都市化”的娱乐，这也体现在整个白天几乎都空荡荡的大街上，宽阔而寂寥。人们打发无聊的方式，最普遍的就是麻将，“除了不会打麻将的老人，其他的都在桌子上。”在村干部举出的极端案例中，个别拿到征地补偿款的村民，一个月就能把钱全洒在麻将桌上。 能填充这种寂寥感的，是纷至沓来的参观团、考察团，甚至媒体观察团。龙碧说，这两年，大人物和明星往来之多，以及随之而来的世相种种，让汉旺人略有些应接不暇。语音未落，几辆统一制式和外观的雪铁龙轿车从院子外的街上列队而过，驶往新建的汉旺镇政府。贴在车上的绿色徽记表明，那是来自省城的一个媒体观察团，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记者们坐在车上。 宁静 下午4:30以后，新汉旺的大街会逐渐恢复清晨的喧闹。龙碧也在这个时候关了阳台上的药店，扎在去学校的人群里，准备接回即将放学的儿子。每天接孩子放学已经成了习惯，就像她同时也盼望丈夫的晚归。 紧接着放学的就是下班。进出汉旺的公交车总会在这时满座，在街上游走了一天的汉旺特色交通工具——电动三轮车也不愁没有生意，外出打工的男人们会在这时陆陆续续出现在街头。 夜幕降临，汉旺城再度回归宁静。在各个小区或大或小的广场，社区会组织人放上音乐，“会与不会，都会去跳上一段”，龙碧这样形容母亲那一代人在“搬进城”后养成的“城里人做派”。偶尔，年轻人会三朋四友聚上一聚，另外一些人喜欢抱着小孩走出小区，在新建的草坪上体会一种和“转田坝”不同的散步。 夜生活如同新汉旺的历史一样短暂。每晚21：00，结束了坝坝舞的村民陆续顶着街灯的光回家，就标志着这座新城即将入眠。但对于龙碧那样的家庭，汉旺城会睡得稍晚一些，因为他们的丈夫、小孩的父亲，在晚上10点以后才能回家。